追踪报道 | 章莹颖案判决全记录：法律、证据与人性的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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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7月18日，绑架章莹颖并致其死亡的罪犯最终被判处无期徒刑。对章莹颖的亲人来说，这个结果苦涩而无奈，但或多或少在预料之中。章莹颖一案的司法程序漫长而繁琐，我一直在想，章莹颖的亲人忍受了如此持久尖锐的痛苦，这一司法程序的意义在哪里。

因此，我详细梳理了从章莹颖被绑架直到审判结束，每一个重要的司法节点，比起一个简单的审判结果，这些程序里包含了复杂的对证据和人性的拷问。

章莹颖父亲：接受但不认同审判结果

当地时间7月18日，章莹颖案陪审团对嫌犯Brendt A. Christensen（以下简称B.C）的量刑进入最后阶段。据当地媒体WTTW电视台报道，陪审团在连续两天共计8小时讨论后，通过电子邮件询问法官，如果他们不能达成一致，会发生什么，法官说他们可以继续讨论，如果确定不能达成共识，B.C将被判处无期徒刑。

陪审团没有再继续讨论，而是于几分钟后交上了最终的裁决书。法官表示，虽然一些陪审员赞成对B.C判处死刑，但至少有一位陪审员认为死刑并不合适。根据规定，他判处B.C终身监禁，不得假释、保释或是减刑。除无期徒刑外，法官还以B.C向联邦调查局作虚假陈述两项罪名判处B.C连续五年徒刑，罚款25万美元。

根据新京报报道，当B.C听到判决后，低下头，微笑地看了看他的母亲，并与辩护律师拥抱，坐在法庭第一排的章莹颖家人对判决没有明显反应。随后，宣判结束后，B.C的父亲向步出法庭的人和章莹颖父母鞠了一躬，持续约10秒钟。

根据美联社报道，宣判前，法官曾询问B.C是否还有什么想说的，但他回答：“不用了，谢谢。”法官责备他，用暴力给他人造成了如此巨大伤害，却至今不愿意说一句对不起，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悔意，只有“自私的幻想，除了自己，谁也不关心”，因此，判决反映的是陪审员的人性，而不是B.C的。

判决结束后，章莹颖的男友在接受采访时称，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审判结果，对他个人而言，这样的结果似乎在告诉人们，如果一个人有酗酒和药物滥用问题，就可以杀人而不用负责任，是在鼓励犯罪。

而章莹颖的父亲章荣高则发表声明，称虽然理解陪审团的决定，但同样不同意这样的结果，他说“我们的目标从来就是，也将一直是，带莹颖回家。除非做到了这一点，我们将不会得到平静，也不会放心”，“我们希望他在监狱里面的每一天都感受到我们失去莹颖所感受到的痛苦”。

最后，章荣高要求被告无条件告知章莹颖的下落，“如果你的灵魂中还残留有任何人性，请帮助结束我们的煎熬，请让我们带莹颖回家。”此前， B.C曾于被捕六个月时，提出透露处理遗体的位置，以换取终身监禁，免除死刑可能。但章莹颖家人和检察官最终拒绝了这一提议，因为B.C只保证供述处理遗体的位置，但不保证警方还能找到章莹颖的遗体。正因为检方始终没有找到章莹颖的遗体，B.C被起诉的罪名是绑架致死。

犯罪嫌疑人Brendt Christensen

另外，在定罪的最后阶段，被告前妻曾作为辩方证人出现，她说，案发那个周末她曾回家，发现汽车里刚加好的一箱油被用了一半，这些汽油大约可以开出200英里（321公里），这是一个首次被公开的线索，当时有人提出，这可能成为寻找章莹颖下落的重要依据。但章莹颖家人的法律援助律师王志东称，警方在最初介入调查时就获取了这个信息，并认为是寻找遗体的重要线索，但后来发现这条信息帮助不大。

审判结束后，王志东也发表声明称：“美国的刑事司法系统比较缓慢和慎重，为的是获得一个真正公平的判决。”算起来，判决当天，距离章莹颖失踪已经过去了769天，因此我们梳理了从章莹颖失踪到最后判决期间一些关键的节点，这或许有助于帮助我们理解，这套司法系统运转的逻辑，是如何看待人性与正义，如何取舍的，而章莹颖的家人又曾经历了怎样漫长的煎熬与等待。

章莹颖生活照

逮捕过程

2017年6月9日：章莹颖刚到美国不久，准备在学校附近租一间房子，这天下午1点左右她从学校出发，准备前往中介签租房合同，在错过一班公交的情况下，她上了B.C的车。后来B.C在监狱中对一位狱友称，他是用警徽诱使章莹颖上车的。而当天早晨，伊利诺伊大学一位女博士生，也在大街上遇到B.C，问她能不能协助调查，并邀她上车以便提问，这名博士生拒绝并报警，还将遭遇发布在了脸书上。

2017年6月9日：20点左右，章莹颖的同学和朋友报警，当天警方定位到章莹颖手机信号最后出现的位置是一个巴士站。第二天中午，警方正式立案。

章莹颖失踪前的监控画面

2017年6月12日：中国驻芝加哥总领馆介入，案件移交美国联邦调查局（FBI），2天后，案件被定性为绑架案。根据车辆特征，警方首次排查到B.C，接受问询时，他声称案发时自己在睡觉或是在打游戏。随后，他清除了自己的电脑浏览器历史纪录，还购买了强力下水道疏通剂和大号垃圾袋。

2017年6月15日：警方再次询问B.C，他承认6月9日曾在学校附近见过一位亚洲女生，还带过女生一程，但几个街区之后，女生就下车了。这次问询中，B.C被指出证言有矛盾时，说话颤抖，面色发白，目光游离，呼吸也发生变化。当天，警方获得联邦搜捕令，开始对B.C进行监控，当时警方已经发现B.C在2017年4月通过手机加入了一场题为“拐带罪101”的网络论坛，且发现他的轿车后座车门有特意清洗痕迹。

2017年6月16日：B.C前女友T.B与FBI合作，开始对B.C录音。

2017年6月18日：FBI悬赏1万美元寻找章莹颖，章莹颖父母随后自费将悬赏金额增加到4万美元。

2017年6月27日：FBI对外公布找到涉案黑色轿车。

FBI官网公布的嫌疑车辆图片

2017年6月29日：一场为寻找章莹颖的烛光晚会在伊利诺伊大学校园里举行，B.C与T.B也参加了这场晚会。在晚会上，T.B获得了两段与B.C的对话录音，其中第二段录音中，B.C向T.B描述了他绑架杀害章莹颖的细节。当天夜里，T.B将录音交给FBI探员，第二天B.C被捕。

漫长的起诉

2017年7月12日：美国联邦大陪审团正式起诉B.C，联邦检察办公室宣布章莹颖已经死亡，罪名为绑架罪名，这一罪名的最高刑罚为终身监禁。

2017年9月8日：B.C与自己雇佣的知名三人律师团解除代理合同，原律师团退出的原因除了律师费之外，还因为联邦检察官将有追加起诉，随后法庭为B.C指派了援助律师。

2017年10月3日：联邦大陪审团公布对B.C追加起诉罪名，正式决定以“绑架至死罪”起诉，根据联邦法律，这一罪名如果成立，最高可处死刑。事实上，伊利诺伊州早在2011年已废除死刑，但联邦法院的刑事控中依然有死刑适用。而B.C之所以被联邦法院指控，主要是因为他触犯了联邦刑法的1201条款，即使用了可以跨洲的交通工具实施绑架犯罪行为，同时他登陆的学习绑架的网站也在外州。

2017年10月11日：下午2点半，嫌犯B.C第二次被提审，章莹颖的母亲第一次直面凶手，因无法控制激动的情绪，在开庭前被搀扶到法庭外休息。

2018年1月15日：B.C辩护律师提交动议，包括要求B.C前妻回避作证，理由是此类作证会破坏夫妻信任原则， B.C的前妻后来成为辩方证人，同时质疑了B.C女友录音和狱友证词的有效性。

2018年1月19日：美国司法部长正式批准对B.C以死刑罪起诉，原定2018年2月27日开始审判，但随后辩护律师辩方要求将延期至2019年6月18日，而检方则要求在2018年10月16日开始审判。2018年2月12日，美国联邦法院法官布鲁斯决定审判日期定为2019年4月9日。章莹颖家人律师王志东解读称，与美国其它以死刑罪起诉案件的准备时间相比较，章莹颖案的时间在中间偏短。

2018年8月17日：因负责此案的联邦法官布鲁斯在另外一个案件中行为不当，此案主审法官更换为沙迪德。随后，辩方律师提交了25份动议，包括对B.C进行心理问题评估，要求更换审判地点。

2018年10月：在章莹颖失踪的地方，伊利诺伊大学校方建造了一座小小的纪念花园。

2019年2月20日：辩方律师提交动议，申请将延期至 2019年7月1日，理由是心理专家不能在原定的审判日期前完成对B.C的精神健康状况评估，检方同意顺延至 2019年5月初，沙迪法官最终裁定为 2019年6月3日，在章莹颖失踪两周年之前。

2019年4月：心理专家对B.C的精神鉴定已在进行当中，但辩方申请撤销心理专家作证。原因是辩方曾要求心理专家不得询问B.C犯罪过程，随后检察官也提出寻找心理专家，评估B.C的心理健康，并获得法院许可询问犯罪过程。辩方随即放弃心理健康专家作证，此时，控辩双方在审判之前的较量已接近尾声。

正式审判

因B.C被诉死刑，审判将由陪审团决定，前期，法院已在伊利诺伊州发出将近2000份问卷，其中450多位潜在候选人到法庭接受了筛选，陪审员需要确定是否能执行长达近两个月的陪审，也被问及生活状况、个人信仰等问题，如其中一名陪审员候选人本职工作是警察，他表示自己可能会倾向与检方相似的思考方式，另一名陪审员候选人提出，因个人信仰，可能会对判决嫌犯死刑有所犹豫。

2019年6月3日：第一天庭审，共32名陪审团候选人接受询问，8天后，由7男5女组成的陪审团正式选出，另又选出了6名候补陪审员。接下来，陪审团需要完成两个阶段的工作：

一是因此案中未找到章莹颖遗体，且未获得B.C认罪的口供，这一阶段，检方需要提供闭合的证据链，向陪审团证明B.C的罪名成立，而辨方律师则可以通过反对证据的有效性和检方的程序漏洞来为嫌疑人脱罪。

二是如果B.C罪名成立，陪审团需要对他进行量刑，这一阶段实际上是双方在说服陪审团到底应该如何惩罚一个罪犯的过程。

2019年6月12日—6月24日：定罪阶段持续了13天，期间，检方出事了B.C女友的录音证据，在B.C公寓中发现的血迹和章莹颖DNA，证明B.C从2017年2月至章莹颖失踪前，曾多次在电脑上浏览或下载有关连环杀手、强奸和虐待等相关内容。在章莹颖失踪后，他很关注与失踪相关社交媒体和新闻报道。另外，在B.C也参与了的那场纪念章莹颖的烛光晚会上，他曾用手机笔记功能写下了四行字，分别为“是我干的”，“第13个”，“她没了”，“永远”。

在此期间的辩方律师则多次试图证明，嫌犯被录音时喝了很多酒，加上背景嘈杂，因此录音内容不真实。在审判中，辩方律师还提到B.C曾经非常孤独和失意时，根据媒体报道，B.C听到这些，曾用手捏住鼻梁，似乎还擦过眼泪。

在定罪阶段，检方每一项单一证据都无法证明B.C杀害了章莹颖，但交叉的证据形成了完整的闭合证据链，其中B.C女友获得的录音与血迹、DNA是最关键的。当地时间6月24日，陪审团只用了2个小时，就一致通过，B.C“绑架谋杀”及“虚假陈述罪”等三项指控罪名全部成立。

2019年7月8日—7月18日：量刑阶段持续了11天，这一阶段，章莹颖父母、弟弟和男友侯霄林都曾上庭作证，其中章莹颖的母亲因为情绪不稳定，是通过视频作证的。另外，FBI还于8个月前到达中国，采访了章莹颖的朋友、老师和家属，录下了17个小时的视频，这些视频显示，章莹颖是个成绩优异，热情友爱，孝顺父母，关心弟弟，热心公益，憧憬生活的人。她曾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却被B.C夺去了生命，这些视频证据也是首次被公布。

这一阶段还曾出现两段插曲，在视频作证中，章莹颖的母亲说，说她多么希望看到女儿结婚，穿上婚纱，她也很想做外婆，但这些愿望都不能再实现了。视频播放时，一位女性陪审员突然情绪失控，起身离开了法庭，引来辩方律师抗议，认为其不适合继续担任陪审员，但最终法庭认为，陪审员经过休息后，依然能做出公正的判断。

而章莹颖男友侯霄霖在作证时称，章莹颖的遭遇给他造成了巨大的悲伤，“莹颖是他们（章莹颖家人）的骄傲，他们的希望，他们的未来，他们的一切……现在他们失去了一切。”随后侯霄林将B.C称为“罪犯”，说他的所作所为“对一个年轻女孩来说太痛苦了”。这遭到被告律师的反对，理由是量刑阶段，家人只能证明受到的痛苦，但不允许提及被告，法官随后宣布休庭，最终认定侯霄林的证词依然有效，但提醒陪审团忽略证词中提到B.C的那两句话。

除了章莹颖的家人，FBI工作人员也再次以证人身份出现，主要是证明B.C的犯罪经过了周密的计划和准备，其行为是“令人发指，残忍而堕落的”，他还向警方撒谎，试图毁灭证据，毫无悔意。

而在这一阶段，辩护律师则展示了B.C小时候的照片，谈到了他以前优秀的一面，声称B.C在绑架章莹颖前，曾向学校心理咨询师透露过杀人的想法，却没有得到恰当的治疗，另外，B.C的父母也谈到家里有心理健康类疾病的家族病史。

最后，辩护律师一共列出了49项理由，希望陪审团不要判处B.C死刑，这些理由包括他被处决会给家人带来的影响，他没有犯罪前科，而且他将在监狱度过一生，不会再对社会构成威胁。

根据当地电视台WTTW报道，最终陪审团在判决书中还额外提到了两个不判处死刑的理由，一是有两位陪审员认为，B.C一直在饮酒和服用抗抑郁药，可能“导致严重的副作用”，二是有5位陪审员认为，B.C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不太可能引发模仿行为。

最终，他们判处B.C在监狱中度过余生，走向死亡。

而回头想一想，在梳理了整个案件的司法节点后，我自己最受触动的是，在量刑阶段，辩方律师曾提出一项动议，反对检方将章莹颖的日记列为出庭证据，理由是来自受害者的声音，会超越任何文件的证明价值，让法庭变得情绪化。某种程度上，辨方律师道出了实质，法律作为理性工具，裁量的只是一桩惨剧的原因、后果、社会危害，这都是生者之间的事，而那个笑容明亮的姑娘，她永远回不来了。